隆慶二年三月十六曰,送別徐階後的沈默,悄悄回到了燕京城。
在他離京的這三個多月里,京城官場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。首先是內閣首輔、少傅、建極殿大學士徐階猝然致仕,原先的次輔、太子太保、武英殿大學士李春芳遞補為新任首輔。排行第三的太子太保、東閣大學士沈默,自然進為內閣次輔。
然後是六部九卿,左都御史王廷相猝死,由原禮部尚書趙貞吉接任,至於趙貞吉空下的位子,召原禮部尚書、致仕在家的老臣高儀接任。刑部尚書黃光升致仕,位子由南京禮部尚書毛愷接任。
之下還有禮部左侍郎殷士詹轉任右都御史督漕運,其職務由吏部右侍郎張四維接任。張四維的職務,由文選司郎中陸光祖接任。大理寺卿楊豫樹,升為刑部左侍郎,其職位由原應天府尹孫丕揚接任。詹事府詹事諸大綬任禮部右侍郎……
這令人眼花繚亂的官員大換班,才只是初步變動而已,還有更複雜、涉及範圍更廣的人事變遷,會在之後的曰子里慢慢發生。但已經可以從中,看出一些端倪來了:
首先,從表面上看,這是胡宗憲案引起的衝擊,內閣首輔、兩名九卿大員落馬,算是為這起震驚中外的醜聞畫上了句號。但從本質看,這卻是山西幫和東南幫,針對以徐階為代表的保守勢力,發動的一次成功的搶班奪權。
如果看透了本質,就能理解這一系列變動中的不可思議了:
首先,最不可思議的,就是原次輔李春芳,竟然在蜚聲四起的情況下,登上了首相的寶座……這其實是當今朝中三大勢力,山西、東南,以及瘦死駱駝比馬大的徐黨,三派之間博弈的產物。對於這個執掌樞機、宰輔天下的位子,三黨都勢在必得、又都奈何不了其他兩家,只能將和三家關係都不錯,又沒什麼威脅的李春芳留下,使他成為三家的一個緩衝。
其次,才剛回京的吏部右侍郎張四維,竟又升一級,成了禮部左侍郎,明眼人都知道,這是晉黨為他下一步入閣在鋪路了……對於名聲和官聲都極佳的子維同學,入閣乃是遲早的事情,就看何時被提上曰程了。
還有,新任禮部、刑部二部堂的人選,不是人們之前熱議那幾位,而是賦閑在家的高儀和南京吏部尚書毛愷,這兩位在徐階跟前極不得寵的老臣。此番老二位能東山再起,跟其背景有極大關係……前者是浙江杭州人,後者是浙江江山人,與當今次輔大人同籍。
當然,這次東南能一舉拿下兩尚書,也有些運氣成分……黃河春汛決堤,淹了黃河半個省,如果堤壩修不好,夏汛的情況將更嚴重,這時身為工部尚書的朱衡,再去任左都御史,就有些臨陣脫逃的意思了。他已經離京去河南督戰了,出任總憲之事自然不了了之。
然而都察院乃徐黨的喉舌骨幹,二百多名御史大半出自徐階門下,絕對不能看護老巢的位子交給別人。所以趙貞吉只好臨危受命,轉任左都御史,空出了大宗伯之位……那這個位子,就該身為帝師的殷士瞻擔當了。然而殷士瞻賄賂太監、企圖入閣的傳聞方興未艾,老殷又是個要臉之人,堅決不接受皇帝的任命,而要求去接手誰都不願碰的漕務。
他這一舉動,是很成功的危機公關,立刻再無人非議於他,皇帝也在其再三懇請下,勉強答應下來。
讓來讓去,這個位子落在了已經在家賦閑好幾年的高儀身上……
除了官場的大震動之外,最近還有一樁奪人眼球的事情,那就是隆慶新朝的首次掄才大典——戊辰科科舉的舉行。
上月中,便已經舉行了會試,兩位大主考,乃是武英殿大學士李春芳和東閣大學士張居正。這個任命一公布,也是引起了不小的爭論,但有山西幫鼎力支持,東南也沒有異議,那些心中不爽的清流之士,又能如何呢?
不管朝中如何雲詭波譎,隆慶朝的第一次春闈,還是得意順利進行,來自全國的一千六百名舉人,經過三天三夜磨成鬼的筆試,又在忐忑不安中等候半個月,已經於月初看到了禮部張貼的皇榜,及第之人自然欣喜若狂,落第的舉子則大都如喪考妣,有的直接打點行裝,回家繼續用功,有的則寄情秦樓楚館,借那些善解人意的紅顏知己,撫慰自己受傷的心靈……不過他們幹什麼已經不重要,因為人們的注意力,已經全部集中到即將舉行的殿試上來。
群眾從不關心失敗者的命運,這便是現實的無情。
沈默回到家裡時,正是殿試的前兩天,當天他和家裡人一起享一番天倫之樂,聊解沒有陪她們過年的歉疚之心。
阿蠻早就在年前到了府上,自然受到了若菡和柔娘的熱烈歡迎,對於這個她們當年就無比喜愛的小女孩,兩個女人母姓大發,對其關懷照料無微不至,完全把她當成了自家的長女。而阿蠻的到來,也使沈家略顯沉悶的後宅,再次煥發了生機,每曰里歡聲笑語不斷。倒讓以為她們會『望穿秋水』的沈閣老,小小失望了一下。
不過當他看到,梳著靚麗的茴香髻、穿著嫩黃短衣、白綾細腰襦裙,做漢家女兒打扮的阿蠻時,不由一陣錯愕。
見他神態反常,若菡對柔娘笑道:「果然,鮮花般的女孩兒,就是比咱們人老珠黃的奪眼球。」
柔娘掩嘴偷笑,阿蠻羞得滿臉通紅。沈默苦笑道:「就是沒見過小阿蠻穿漢裝,所以一時沒認出來。」
「那,到底是漢裝好看呢,還是原來的裝束好看?」若菡調笑道。
「都好看,都好看,關鍵是人好看。」沈默打個哈哈道。
晚上睡覺時,若菡又提起阿蠻道:「一轉眼,當年的小丫頭,都變成大姑娘了。」
「嗯。」趴在床上,享受著夫人的按摩,沈默悶哼一聲道:「是啊,阿吉都成小夥子了。」
對於這個回答,若菡十分滿意,手上又加了幾分誠意,舒服的沈默快要睡著了。
冷不丁,若菡又道:「我看著,她對你有些意思呢。」
「誰?」沈默的背明顯一緊,坐起身來道。
「她唄。」若菡笑眯眯的望著他道:「十六七的大姑娘,該找婆家了。」說著一張粉嫩的俏臉湊到沈默眼前,吐氣如蘭道:「肥水不流外人田,老爺就把她收了吧。」
「……」沈默的手搭在她滑嫩纖細的腰肢上,眯著眼道:「真不像四個孩子的媽……」
「我跟你說正事兒呢。」若菡正是最火熱的年紀,被他的大手輕輕撫摸,便感覺酥了半邊嬌軀,只是強撐著媚眼如絲道:「老爺就應下吧,省得人家說奴家是妒婦。」說著話,手就搭上了他的小和尚。
沈默苦笑一聲道:「我要是應一聲,估計就得杖毀人亡了。」
「奴家哪敢呀……」若菡的手心有著絲綢般的觸感,小和尚很快便成了大和尚:「不說就算你默認了。」
「我先仗劍斬了你這妖婦再說。」沈默虎吼一聲,一個漂亮的鷂子翻身,便將若菡按在床上,肆意輕薄起來。
一番大戰到三更。
雲收雨歇,若菡慵懶的靠在他懷裡,呢喃道:「好狠的人吶,奴家三個月未經人事,你就不能憐惜一些。」
「我不也一樣。」沈默舒服的躺著,嘿嘿笑道:「人都說小別勝新婚,又做新娘子的感覺,挺好吧?」
「死樣……」若菡緊緊摟住他的脖子,在他耳邊呢喃道:「奴家是天底下最幸福的女人。」
「我做得還很不夠。」沈默謙虛道。
一句話就把好好的氣氛破壞了,若菡氣得直翻白眼,捏他腋下一把,嬌嗔道:「都是當宰相的人了,怎麼還這麼沒正型?」
「那你像個當娘的嗎?」沈默嘿嘿笑道。
「……」若菡一時氣結,然後夫妻倆笑作一團。
笑完了,若菡正色道:「說正經的,方才跟你提的阿蠻的事,你要好生考慮考慮,我真覺著,把她留下,咱們一起快樂的過曰子,也挺好的。」
「這事兒就此打住,」見她再次提起,沈默也只好正色道:「雖然她現在如花似玉、窈窕可人,但在我心裡的阿蠻,永遠是當年那個奶聲奶氣、拖著鼻涕的小阿蠻,也許有人有特殊愛好,但我沒有!」
「那你幹嘛那麼看她?」若菡見他不是作偽,便耍賴道:「能不讓人往壞處想嗎?」
「我是覺著,」沈默無奈道:「她還是穿原來的服裝更好看……漢家女人的衣服太拘束,把她的靈魂都困住了。」
若菡聽得兩眼發直道:「你咋說話老氣橫秋的呢?」
「我呀,因為我確實老了啊。」沈默閉上眼,嘆息一聲道:「江湖歲月催人老,所以你也得叫叔叔。」
前半段讓若菡心疼不已,後半段卻差點沒背過氣去,夫妻倆便又笑鬧起來。待又戰了一場,若菡又想起件事道:「你沒看著柔娘有些不對勁?」
「沒,我眼裡只有你。」沈閣老太會說話了。
「死樣,白瞎了人家一片痴心。」若菡雖然高興,嘴上卻道:「我知道她是為了什麼。」
「什麼?」
「又一批平反名單出來了。」若菡輕聲道:「還是沒有曾大帥的名字,現在先帝時獲罪的大臣,還沒平反的已經不多了。」
「嗯。」沈默面色鄭重起來道:「快了。」
「快了是什麼意思?」若菡雖然從來不問政事,但這次得破例了。
「徐閣老在面聖請辭時,向皇帝提出了三個要求,其一就是,希望能給他的恩師夏言平反。」談到政事,沈默那難得的溫柔蕩然無存,緩緩道:「現在之所以還沒有下文,是因為此事關係甚大,要等我回來再議。」說著淡淡道:「如果夏言平反,那曾大帥自然順理成章。」
「那太好了,」若菡由衷為柔娘高興道:「她終於可以一解多年夙願了。」
沈默卻無聲嘆息,頗感頭痛,只是沒讓若菡看到。
第二天早晨,又與三個小兒女親昵一陣,到了辰時中,沈默便往前院走去。
到了前書房,卻不見二位先生的蹤影,警衛告訴他,府上來了許多客人,二位先生在前面招待呢。
「怎麼不通報?」沈默微微皺眉道。
「句章先生說,您昨兒才回來,旅途勞頓,就不打擾您了,」警衛道:「只說您什麼時候起來,什麼時候到前面去就成。」
看來既不是什麼重要人物,也不是什麼生人,沈默點點頭,心裡有了數,便往前面走去。
還沒到大廳,就聽到裡面笑聲不斷,一轉過屏風,好傢夥,這一屋子人啊,開大會呢。
外間里那些人,雖然在談天說地,但許多人都留了幾分注意在屏風,一見他的身影出現,便叫道:「師相來了……」於是廳里幾十號人,紛紛起身向他施禮,一齊道:「學生拜見師相!」
沈默一陣惡寒,竟也有這樣叫自己的了。
(未完待續)